我看梅兰芳

发布时间:2011-09-13

张朝杰

  我不喜欢看京戏,一是唱词听不懂,二是青衣唱慢板“嗯……嗯……”“嗯”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,等得心焦急。

  我十岁生日时,父亲买了一架唱机和唱片柜一体的落地手摇留声机。第一张唱片是《洋人大笑》,唱片里面除了各式各样的欢笑声外别无其他声音,我跟着笑得前俯后仰。现在我“笑口常开”,也许是八十年前播的种。

  我父亲买了些京剧唱片,我也一张张放来听,听多了也就喜欢上了“百代(或高亭)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唱”(当年唱片里的常用开场语)的《霸王别姬》、《苏三起解》、《武家坡》(当年有人译成英语,照原汁原味的京戏唱,在伦敦演出,颇受欢迎)和《坐宫》(《四郎探母》第一幕。“文革”中批判杨四郎为叛徒,但他被捕时一没有暴露身份,二没有供出组织,三没有出卖同志,“文革”后平反了)。

  人都有偏心,我喜欢上了上述四出戏,唱词听不懂,就拿我父亲买的《大戏考》来看,居然会背得滚瓜烂熟,学校里读《古文观止》能背成这样就好了。至于那个“嗯”,听他人“嗯”不耐烦,梅兰芳的“嗯”太好听了,一口气“嗯”了那么久,太棒了!否则啥叫“偏心”呢?

  听我母亲说,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,在“天蟾舞台”演出。我父亲花了两块银元,和我母亲一起去看。我母亲还特意穿了件新旗袍。临出门时,她想想把我留在家里不放心,双手抱起我来就走。到了戏院里,很闷热,那时没有空调,只有电扇,门窗打开也没用。两人还没入座,我已呕吐了。母亲一看我脸色发白,立即回头走出门外,父亲当然也跟出来,雇了一辆出差马车,被敲掉一块银元车钱。我呢?路上被风一吹,好了,回到家里,没事了。甭说梅兰芳还没出场,即使已在舞台上唱戏了,我父母也未看一眼,为了我,白白浪费了三块银元。我母亲的新旗袍不言而喻,被我吐脏了。最近看到一篇文章,说梅兰芳首次到上海演出是在1922年,我两岁,母亲告诉我这些时,我大约五、六岁,想想似乎还记起在母亲怀抱里呕吐的情景,因此这一幕也就至今能在脑海里的记忆库中找得到拷贝。

  我长大后看过多少“梅戏” 记不得了,不是多得记不起,而是少得没心去记。不过,上述四出戏肯定看过的,特别是《霸王别姬》不会忘记。梅兰芳和金少山演这出戏,真是我看戏时的最佳搭档。据我父亲说,金少山好抽大烟。梅兰芳一离开上海,他就把行头全部送进当铺,当得的钱去买鸦片。梅兰芳再到上海,只好先给金少山一笔不少的钱,让他到当铺去赎回行头。

  《霸王别姬》中梅兰芳演的虞姬一出场就唱:“看大王,在帐中,和衣睡稳。”事隔至少七十多年了,能记得一字不漏,一字不差,满分!接下去的台词是:“我只得,出帐外,且散X心。”露馅了,是“私心”?“自心”?还是什么心啊?扣分!

  有道是“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”,我看《霸王别姬》最爱看的是梅兰芳,不,是虞姬,也不,是梅兰芳扮演的虞姬舞剑的那一段,有人说,看戏时为古人担忧,大可不必,至理名言也,可是仍有数以亿计的观众情不自禁。我看到戏中虞姬自杀身亡,同楚霸王一样悲痛欲绝,明知我的眼泪还来不及掉下,梅兰芳已经去后台卸妆了。再者,舞剑时的伴乐《夜深沉》百听不厌。我有四张《中国乐器大全》的CD,其中就有《夜深沉》。我到松江社会福利院十一年来,听《夜深沉》的次数多于听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,仅次于听约翰·斯特劳斯的《蓝色多瑙河》和《维也纳森林的故事》。相信我不是一个喜欢看(北京人称“听”)京剧的人了吧!

  我最后一次看“梅戏”是解放后的事情了。梅兰芳在大舞台(九江路)演出。我看的是《贵妃醉酒》,他的拿手好戏之一。曾先后在美国和苏联演出过。美国一所大学授予梅兰芳博士学位。苏联各报盛赞梅博士双手和双眼都有戏。这次在大舞台演出时,有些年纪了,但扮相、身段、台步和唱腔仍然获得满堂彩。我哪有评论梅兰芳的能耐。上述评语是从当时的报上看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