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杜月笙正传》引起的回忆

发布时间:2011-10-12

张朝杰

  我今年虚岁九十有二,住在松江社会福利院,近日整理书架,在不多的藏书中,翻到一本《杜月笙正传》,不由引起我对一些往事的回忆。

 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上海发行的报刊和出版的书籍中未见关于上海滩传奇人物之一,杜月笙的只字片语。《青年报》编辑部文艺组组长吴纪椿思想开放,思路开阔,想出要请原《文汇报》总编、已退休在家的徐老徐铸成执笔,撰写《杜月笙正传》供《青年报》长篇连载。这当然是一个好点子。在取得总编施惠群和徐老的同意后,每周一期的《青年报》上,接连二到三期刊出显眼的预告。全国许多地方,尤其是上海本地,《青年报》的订户猛增。

  当时我也在《青年报》编辑部工作(退休后返聘)。一天,总编老施(那时还未兴称施总。《青年报》创刊初期总编钟沛璋,大家称他“小钟”。我至今在电话里这样亲切地称呼他,尽管他已经八十八岁了)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。他开门见山问道:“张老(我那时只有六十开外,却是全报社最年长的,才得到这尊称),你认识杜月笙的儿子吗?”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,老施继续说道,杜月笙有个儿子在上海,叫杜维翰,打电话给市委统战部,说杜月笙是统战对象,他以家属身份不同意《青年报》刊出《杜月笙正传》,统战部打电话给宣传部,宣传部打电话通知他就不要刊登了吧!

  可是如果真的不刊登,如何向广大读者,尤其是闻风而来的大量新订户做出交代呢?这影响太坏了。他要我到杜维翰家去做说客,我答应了。

  当天晚饭后,我拿了老施给我的地址,在一家公寓的二楼,找到了杜家。我按了门铃,有人来开门。我问:“你是杜维翰先生吗?”他说:“是的。”我说我是《青年报》的记者,给他看我的记者证。他看也不看,毫无表情地让我进门后,把门关上,走在前面,引我进了他的卧室。

  当时,杜维翰在徐汇区房管所工作。单位里就分配给他这么一间一室的住房。他和我分坐在靠近床尾的一只茶几两旁的椅子上。他未给我介绍一下的夫人,坐在床沿边上侧身看着我们。茶未倒一杯,烟也没递一根。

  我先开口:“听说你不同意我们刊登《杜月笙正传》?”他沉着脸说:“你们比我们懂政策啊!”(其意是他不同意,我们按政策就不可以刊登。)他的夫人说:“我们的爸爸虽然去世了,可是他在国内外还有很多朋友。谁要是瞎写的话,会有人出来说话的。”(其意是: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不写为佳。)

  我心想,既然已经“疑无路”,那就只好“又一村”了。于是我问他:“你有个哥哥在哪里?”他说:“在台湾。”我说:“不是的。在台湾的是你大哥杜维藩。还有一个和你我差不多年龄(当时我想不起名字,后来记起来是杜维屏)。”他说:“在香港。”我说:“我们三个人,小时候一起踢过小橡皮球的。”他的脸色开始阴转多云,问道:“是不是在正始中学(杜月笙在善钟路,今常熟路路上开办的中学)?”我说:“不是的,是在勤余坊。”

  勤余坊位于华格臬路杜公馆的西隔壁。华格臬路后名宁海西路。多年前从宁海西路向北到延安中路,嵩山路向东到上海音乐厅附近已不见房子(包括杜公馆和勤余坊),成为一大片绿化地区。我父亲家住在勤余坊一号,朱学范家和范默林家住在二号。弄堂宽敞,杜月笙的汽车,后来是一辆大型防弹车,夜间停在这弄堂里。我节假日常和堂弟们在弄堂里踢小橡皮球。杜维翰和杜维屏有时也来和我们一起踢。可是,只要他俩一看到杜月笙坐的汽车经过勤余坊驶向杜公馆,就会马上跑步回家去。由此可见杜月笙家教之严。

  杜维翰听到我提起勤余坊,脸上开始多云转晴,朝我看了片刻后说:“你是张伯伯的……像,很像。”他夫人笑着给我倒茶、递烟。

  杜维翰像是想起了什么,问我是不是有个哥哥或是弟弟曾经在香港读大学?我说,就是我啊!他说:“那就是了。我曾在(往返于香港和九龙之间的)景星渡轮上遇到你,问你在做什么,你说在读夜大学,蛮惬意的。”我记起来了,那是1940年下半年的事(一别四十余年,难怪刚见面时互不认识),我在广州迁港的岭南大学上大一,借香港大学课堂,下午五点到八点上三堂课,每学期读十八个学分,因此我说蛮惬意的。我问:“那么你后来做什么?”他说:“为了抗日,我离开香港到重庆参加了青年军,到缅甸和日军作战。抗日胜利回国后,青年军被改编为新一军和新六军,我所在的部队奉命要调到东北去。路过上海,我被我父亲拦下来,退了伍……”我急忙插嘴道:“这说明你父亲不让你到东北去打内战,好事啊!我们会把你父亲做过的好事全写出来的。”他笑了。我接着说:“你就同意吧!我会把每一期报纸寄一份给你看,你有什么意见就打电话告诉我,好吗?”他点点头。我说:“谢谢!”

  我给他留下了我在报社办公室的电话号码,然后向他和他夫人告辞。他送我到楼梯口,握着我的手说:“我们是世交,你常来坐坐。”我答应了。

  第二天上班,我就到总编办公室去。老施是聪明人,一看我的神色就知道我办妥了。我故意不提杜维翰是否已经同意,问他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认识杜月笙的儿子?是从我档案中找到我反动家庭的反动社会关系发现的,是吗?现在可派上用场了。”他笑了。我也忍不住告诉他,我给他带来的是好消息。他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,高兴地连说:“张老,谢谢你,你立了大功。”我说:“一等功是吴纪椿的,给我一个三等功吧。”

  吴纪椿当然也很高兴,带我到徐铸成家见了徐老,我告诉他一些我所知道的杜月笙的情况。我还经《解放日报》总编王维的同意,从资料室里借了两本老《申报》有关杜月笙的剪报册,送到徐老处供他参考。

  几天后,《杜月笙正传》作者徐铸成一篇一篇写,责任编辑吴纪椿一期一期编发付印,我则将《青年报》一份一份寄给杜维翰。自始至终,杜维翰没有提过一次意见,我想是因为徐老写得客观,很实在的缘故。

  长篇连载结束后,有一天,吴纪椿给了我一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出版的《杜月笙正传》,说是徐老要他拿来送给我的,我一直保藏到现在,二十九年多了。

  人老了,说话啰嗦,容我再说几句。

  《杜月笙正传》出版若干年后,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从台湾到上海来。他在杜维翰家约见几位老同学。我二姐夫李修明曾在山海关路育才中学与他做过同学,应约去了。二姐夫后来告诉我,杜维翰问他,为什么我没再到他家去。二姐夫回答说是因为我曾被错划成右派,虽然已“平反”仍心有余悸,所以没再去。杜维翰表示能理解。

  又若干年后,有关杜月笙的书充斥书市。我看了两部。书中有些情况,我很疑惑,想去问问杜维翰,得知他早已偕夫人到香港去了。我至今一想到此事就感到非常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