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见罗洛——流放青海20年

发布时间:2012-01-11

郁 群

  他在青海与鸟儿一起生活了二十年,学会了一点:不再想飞。

  他安静地坐了下来,学会了英语、法语、俄语、德语、日语,还学了一点“鸟语”。

  一切都是自学,别人害怕接近这个“胡风分子”。“鸟语”的老师是青海的鸟儿。

  他坐在天边无际的旷野上,坐在青海湖边,开始时鸟儿只在周边飞舞、啄食。后来,它们越飞越近,越走越近,甚至停在他的眼前,飞到他的身上。

  “呜呜呜呜!喳喳喳喳!……”

  “叮叮!铃铃!叮铃叮铃!……”

  “鸟儿们在说什么?想告诉我什么?”

  日子久了,他逐渐明白了鸟儿的生活和人类的生活一样,首先忙着第一件大事:解决肚皮饿的问题!政治家的词语叫“民生问题”。鸟儿一天到晚忙于找食物,吃饱了叫声少了。天黑下来又在忙着叫“住房”。鸟儿的住房,和人类的住房一样复杂,各式各样。有的在湖边打个洞,有的在岩上找个空隙,有的衔泥啄草搭个巢。传说人类的先祖有巢氏就是从鸟儿那里学会造房的。

  “鸟儿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芒!这是诗人的幻想。”他深深地感叹。鸟儿飞来飞去忙着啄食,寻找虫、草,不会坐下来想什么。鸟儿的命运和气候环境密切联在一起,“完全听老天爷安排”,没有自由。

  他写了自己的诗篇,又写完了一本草稿《高原生物学》。

  难得春天的聚会

  在八十年代初,一个春天的好时代来了,他的老师胡风平反了,他也不再是“胡风分子”。他带着诗卷和《高原生物学》回到上海。一些人说他是学者型的作家,被推选为上海作家协会主席、大百科出版社上海分社领导。

  有一次,青年报老报人聚餐,他来了,这是几十年来难得的一次。大家一起喝了点酒。我和他一起回忆早年在青年报的一次采访:青少年学生在哈同花园劳动,要造中苏友谊大厦。他拉着我与一群学生一起抬一棵挖倒的树,抬得很开心。劳动完毕,采访也就结束。两个人具真名的新闻报道刊在报编第一版头条。实际是他执笔写的,我只是和他议论了一下。五十年代初,我俩合作之事,转眼飞逝,头发已花白,令人暇想。

  “你当两个官,忙吧?”我问。

  “送往迎来太多。”他轻声地一笑,有点无可奈何。

  我想,让他管鸟也许比管人更适宜。

  后来,听说他突然走了。我惊呆了。

  顽强的高原草

  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一个人在青海湖边寻找什么,当我叫着他快要靠近他时,他又一闪身爬上高崖,在那里寻找什么。当我气喘吁吁地终于靠近他时,他笑着拉住我的手,一同跳下山岩,躺在湖边的绿草上,快乐地大笑不止。

  “你寻找什么?”我问他道。

  “你猜一个秘密!”他笑着。

  我猜不出。他拿出两根不同的草,说道:“这两根草,一根叫‘热不死’;另一根叫‘冻不死’。我本来不认识它们,是鸟儿告诉我的。六十年代初,三年自然灾害,这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,人们饿得要死。鸟儿也饿得要死。我听见一群鸟儿在议论:哪里有绿草呢!我高兴地按照鸟儿的指点,终于发现了这两种罕见的草。‘热不死’长在摄氏60度的岩石缝中,好像不要水也能活命。‘冻不死’长在冰块边还保留一份绿色,真好像永远冻不死。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令我吃惊!上次回去的时候,我没能带两个标本,这次重新回到这里,特地来找到它们!”

  我看见他快乐的表情,完全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。他对自己的事业永远是那么执着热爱。

  生命之歌

  “曹阳在《文汇报》上发表了一篇介绍你的文章,你看到了没有?”我问。

  “看到了《诗的一生,一生是诗》!青年报好朋友的看法。”他笑了一下。

  “你在这样艰苦的地方,辛辛苦苦自学那么多外语,没有好好派用场,实在太可惜了!”我敝谈自己的思想。

  “不!我学了几国外语后,才更感到中国方块字的特色可爱。中国诗歌不管旧体新体,它们的发展永远离不开我国文字语言的特色。”他从文字语言谈到了诗歌。

  “曹阳非常赞扬你的诗歌《信仰》,在国际诗歌会上动人的朗诵。我认为他对你的诗的理解很正确。我还认为,《信仰》和《给诗人》,实际也是对生命价值的歌颂。是吗?”我等着他肯定的回答。

  他点了一下头: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好!歌颂生命之歌,也就是‘人类之歌’,这类出色诗歌各国都不少呢!”我自说自话地讲着,罗洛在一边凝望着我,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些感想。

  因为美国著名作家诺曼·卡曾斯曾感慨地说:“各国都有国歌,但人类却没有人类之歌”(见《人的选择》第24页)。我从他的全文理解,所谓“人类之歌”也就是要“歌颂生命的珍贵”。因此,当我读到了罗洛的《信仰》和《给诗人》,当我读到了如此透彻地“歌颂生命的珍贵”的诗歌,我才特别兴奋、高兴!

  罗洛流放在青海20年,和鸟儿生活在一起,和羊群、荒野、小木屋生活在一起,和劳苦的藏族同胞生活在一起。他把自己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,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位杰出的诗人、学者、翻译家。他的一生真是一首诗,这首诗的题目是:“生命之歌”。

  和“生命之歌”的创造者讨论生命的价值是最有意义的了。我正想和罗洛继续谈下去,这时,他笑着把两根罕见的高原草递了过来,我努力去接,惊醒了!双手没有草只有一份情谊。我想:在罗洛的高山生物专著中,会有草的。我要认真学习他的著作。